双江县是平凉府重要的交通枢纽,不仅驿路从县旁穿过,自西而来的覆水也在这儿有个码头。
任万彬端着个大碗,双脚一分稳稳蹲在了酒铺门口的台阶上,头上酒铺的招牌被西风吹得呼呼作响,风里夹杂的两岸细沙也没影响到他的好胃口。
像任万彬这样在驿路旁讨生活的健壮汉子并不少,多是赤裸了上身,下身一条紧厚牍裤,头发随意的用头巾包着,要么调笑着过往的小酒娘,要么眼巴巴的盯着覆水上来往的船只。
最近码头扛包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--虽然有发灾难财的粮商们不停的往覆水上游运粮食,但来讨生活的灾民们也多了起来,愿意下苦力气的人大把都是;那些饿极了的人可不管什么行业竞争的底线,只要给点吃的,什么都愿意干。
每个地方的人多了起来都会有排外性质,码头上的苦力们就组了个水帮,当着达官贵人商贾的面当然不好明着抢生意,但事后把那些灾民堵起来打一顿威胁威胁却是经常发生的事情。
眼看着码头上的扛包价格从五文跌到了三文,在这儿讨了两三年生活的任万彬也觉得碗里的饭不香了。
他注意到几个水帮的人走向了角落里躺着的几个难民,了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不少视线也一起投向了那个地方。
“哥几个,可吃饱了?”
水帮的一个汉子看着这堆不讲规矩抢了他们生意的难民,冷冷开口。
几个难民也有些紧张,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开口:“这位老哥,我等可有什么做得不对?”
水帮汉子蹲在了他面前:“做得可太对了,瞅瞅你们刚才那欢天喜地的模样--居然敢和我们水帮抢客人,还压价到两文钱?”
他一把抓起了刚刚开口的难民头发:“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们什么是规矩!教完了你再孝敬孝敬老子就当做报答了。”
他猛的一巴掌扇到了难民脸上,旁边几个水帮的汉子也一拥而上和其他难民厮打起来。
这帮难民也是一起从凉州逃难过来的老乡,倒也不跑,反而迎着水帮汉子的拳头纷纷反抗起来,还呼喊着旁边的老乡们。
于是群架人数就越来越多了起来,不时有难民和水帮的人加入战场,整个码头顿时热闹非凡,酒铺里的人纷纷出来观战。
任万彬也端着碗看着戏,他可不是什么水帮的人,刨了两嘴饭就在一边煽风点火起来:“对对对朝那儿打...你个窝囊货怎么像个娘们一样只会用指甲挠别个脸?丢大男人的脸面...对按住了按住了,朝下面招呼...”
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短促又尖利的惨叫,正在互相拳头招呼着的众人停下手散开,一个水帮汉子躺在地上肚子上插着块尖锐木头,两只脚无力的扑腾着,眼看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,两嘴张合着像只快死的鱼。
水帮几人的眼睛都红了,伴随着几声呼喊,斗殴用一种更惨烈的方式再度开启,这次人们的拳头就没了分寸,还捡起了身边的武器,连任万彬都不得不退进了酒铺护住了碗躲开漫天扬起的灰尘。
顾怀就是在这种古怪的场景里下了船。
从接到圣旨安排好王府事宜出发已经半个月了,先骑马赶了几天路,才从覆水上游坐船而下准备一路经黄河入中原。
按道理说藩王入京是应该打起仪仗大大方方从地方经过的,走的慢点还能一路伴随着沿途地方大员的宴请,可他也没办法。
北魏藩王本应有九千到一万二左右的护卫兵力的,但太宗皇帝大笔一挥靖王府的护卫部队就一头扎进了西凉卫,美其名曰藩王镇草原,结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,这支部队虽然挂在王府名下,王府却再也没了指挥权,还好军费是从朝廷出。
于是顾怀就带着三十个护卫上路了,藩王仪仗都打不全,寒酸得他都不好意思走陆路让地方官员请吃饭。
这不就只能租艘船从覆水上游沿江而下了,争取早些入京。
船不大,下船的又只是几个人,周围的苦力们也没围上来拉生意,只是继续为中心撕扯着的人群加起油来。
顾怀只是想下船休息休息,便带着几个护卫走向了小酒铺,掀起了挡风的兜帽,解下披风递给一边的护卫,有些好奇眼前这混乱的场景,便向端着个碗站在一边的任万彬打听道:“这位兄台,这群人何故互殴?”
任万彬也注意到了这个身穿精致黑色对襟宽袖长衫的年轻人,再看看几个身穿青色劲装的护卫,知道此人非富即贵,也不敢怠慢:“回贵人的话,他们是因为难民抢了码头力夫的生意所以打起来了。”
“我大魏民风竟彪悍至此...听兄台口音,不是北地人士?”
任万彬也不怎么拘束,直接开口:“俺从南方来,家乡糟了难,一路讨生活到了此地。”
顾怀点点头,叫过一边酒娘,要了几碟小菜酒水,便邀请任万彬一同坐下,几个护卫分散站开。
任万彬端着个大碗也不矫情,大大方方坐下,这贵公子哥有什么主意能打到自己身上?倒是有些馋那店里最好的酒。
顾怀示意任万彬自便,又问道:“平凉府灾民也很多吗?我从凉州一路南下已是灾民遍野,没想到平凉府也这般严重。”
任万彬倒了杯酒细细抿着,点点头:“是很严重,这几个月来码头讨生活的灾民越来越多了,多是拖家带口的。”
“斗殴如此激烈,官府不管吗?”
“公子说笑了,码头边上天天有人饿死,官府都管不过来,哪儿会管码头上的小事情。”
顾怀和任万彬闲聊了一阵,喝了几杯酒水,看着店外斗殴,感觉休息的差不多了准备告辞回船,一道寒光突然从角落亮起。
那是一个穿着劲装的人影,看身材应该是女子,蒙着面纱,踢倒椅子在桌上用力一踏便直刺向顾怀后背。
两三丈的距离,说长不长说短不短,女子身影宛若游龙,气势惊人,几个护卫都没反应过来,寒芒便到了顾怀身前不远。
顾怀听见身后动静,转头一看大惊之下只来得及站起,有心想躲开但身体完全不受使唤,劲装女子已经从几个侍卫中间穿过,他甚至已经能看清颤动的剑尖。
躲开!躲开!顾怀在心里疯狂呐喊。
但即使他从小骑过马开过弓,此刻已经完全被惊吓得动弹不得,在女子那堪称惊人的飞起数丈直刺下,哪里能避的开?
都说人在生死关头思维会变得特别快,他看见了女子的丹凤眼和细致的眉毛,甚至看得出来她还画了眉,他确信自己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一双眼睛,但女子眼神中极致的杀意做不了假。
孤是不是死的最蠢的藩王?这是顾怀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。
一切都好像变成了慢动作,在空中舒展了身体的女子,指向他心脏的颤动却坚定的剑尖,护卫们的手忙脚乱,定格成了一幅画。
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大碗从旁边飞进这幅画里,重重的拍在了女子脸上,把女子的脸都砸变形了。
于是那刺向心脏的一剑就此偏开,反而是女子横飞了出去,两眼一翻晕了过去。
顾怀冷汗浸透了衣裳,心脏跳如擂鼓,侍卫们反应过来抓住了女子,还顺便控制住了旁边飞出大碗方向的健壮汉子任万彬。
顾怀此刻才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后怕,他抖抖索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,辛辣的感觉压住了内心的惊恐。
他看向任万彬:“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?”
任万彬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几把刀苦着脸:“俺叫任万彬...公子这就过分了。”
顾怀笑了笑,旁边护卫吹了个哨子,码头船上剩下的护卫们一涌而出,控制住了外面斗殴的人群和酒铺的大门。
他看向任万彬:“任兄为何救我?”
“俺只是还你请我喝酒的好意罢了...快收了刀,放俺离去吧。”
顾怀摆摆手:“任兄这是说的哪里话,我与任兄一见如故,还请任兄与我换个地方喝酒。”
“正所谓寒江孤影,江湖故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?”
他转向地上的女人:“把她绑起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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